(本文為黃醫師於中文大學修讀針灸碩士時之研究論文節錄)

 

引言

 

針刺治病必須得氣,這是針灸學界流傳幾千年的古訓,也是目前針灸臨床奉行的原則。早在內經《靈樞‧九針十二原》中就說﹕「刺之要,氣至而有效。」「刺之氣而不至,無問其數。」「速至而速效,氣遲至而不治」「下針言,當引某許,若至語人,病者言已到,應便拔針,病亦行差(解作瘥,即病愈)。」凡此種種,都從中醫經典古籍中說明「氣至」與針效的重要性。因此,中國大陸自七八十年代開始,便以科學方法解構針灸得氣(和針感)的機理,希望可以從中提高針灸的臨床療效,並為經絡本質的研究提供線索。

 

(一)針感、得氣與氣至的定義和關係

內經中,未曾提及「針感」一詞,只提及「得氣」和「氣至」。王朝陽等[1]對內經原文進行分析,認為「得氣即氣至,氣至即得氣」,兩詞同義。他以《素問‧離文真邪論》﹕「吸則內針,無令氣忏,靜以久留,無令邪佈。吸則轉針,以得氣為故…」及《靈樞‧終始篇》﹕「令志在針,淺而留之,微而浮之,以移其神,氣至乃休。男內女外,堅拒匆出,謹守勿內,是謂得氣。」說明內經中得氣與氣至同義。

 

現代國家級中醫藥教材,把「針感」(又稱「針響」)、「得氣」、「氣至」作同等定義,並未把他們作明確的區分。胡氏[2]認為,「針感」與「得氣」有別,不可以混為一談。他指出,針感包括得氣,而得氣僅是針感其中的一種特殊感覺,針感的範疇大於得氣。胡氏解釋,疼痛是針灸的感覺之一,但他認為得氣這一特殊感覺不應該感到不適或痛苦。

 

然而,屈氏[3]持相反意見,認為「得氣」應該包括疼痛,沒有疼痛的得氣是不完整的,疼痛在某些穴位上的確是一種重要的得氣感,例如十二井穴、昏迷急救穴和頭皮針。至今,對於「針感」與「得氣」的定義,以及他們相互的關係,仍然未有一致公認的結論。在多年的學術文獻中,兩詞常混為一談,兩詞在涵義上沒有明顯的區別。在個別的針刺研究上他們都有各自的定義,根本沒有處理上述兩詞在涵義上的問題。本文並不刻意處理這個問題,在內文中以「針感」或「得氣」表示所有與針刺相關的感覺。

 

因為電針的發展,針感又可分為電針感與手針感。前者指針體接上電流後於穴位產生的針感,是電針的特殊感覺,與傳統的手針感有別。近年,學者提出「隱性針感」學說,使針感有「顯性針感」與「隱性針感」之別。胡氏與田氏[4] [5] 認為,循經感傳取決於刺激量和機體狀態,當以上兩個條件皆具備,便可產生「顯性感傳」,即操作者與受術者皆感到得氣,這又稱為「顯性得氣」。相反,操作者手下已感得氣,但未能引發受術者的主觀感覺,學者稱為「隱性得氣」,並相信兩者同樣取效。

 

(二)得氣的性質

得氣到底是怎麼樣的感覺?什麼性質的感覺才算是得氣?有關得氣的性質,不同學者有不同的見解和說法,教材上主要有徐氏、梁氏和陸氏的觀點,內容大致相同。3學者普遍認為,得氣有兩個不同的層次,即醫者層次的得氣與受術者層次的得氣。[6] [7]前者在經典古籍上的記載如《標幽賦》:「氣之至也,如魚吞掛鉤餌之浮沉,氣未至也,如閑處幽堂之深邃。」《針灸大成》:「若氣不朝,其針如輕滑,不知疼痛,如插豆腐者。」王氏總結,醫者得氣的感覺可以概括為「輕鬆虛滑變為沉緊重滿」,即肌肉緊張、跳動,或有搏動感,即內經所謂的「如動脈狀」。

 

對於患者得氣的感覺,不同的學者有各自不同的描述,曾經提及過的包括︰酸、麻、脹、重、沉、困、痒、痛、溫、涼、震顫、抽搐、觸電感、傳導感、虫行感(蟻行感)、跳躍感、氣流感、水波感等等。1-7嚴氏[8]認為,患者層次的得氣當中,常見的是酸、麻、脹,少見的有溫、涼、重、跳躍,而疼痛也是屬於得氣感覺之一。國內外近年對針灸得氣感覺的研究,對確定得氣的性質有一定的參考作用。

 

Hijoon Park[9]等於2001年利用38名未曾接受針刺的健康女性作以下的觀察 ﹕ 針刺左手合谷穴,前後以問卷(ASS, Acupuncture Sensation Scale)了解受試者其預期(expect)和體驗(experience)有關針刺的感覺。結果發現,受試者針刺前預期穿刺(penetrating)、顫動(tingling)、刺痛(pricking)、燒灼(burning)的感覺較真正體驗的多。針刺後他們體驗酸脹(aching)、沉緊(pulling)、重(heavy)、悶(dull)、觸電(electric)、搏動(throbbing)的感覺比預期的多(英漢翻譯參照《中文大學林語堂當代漢英詞典》http://humanum.arts.cuhk.edu.hk/lexis/lindict) 。Hijoon Park等認為,受試者針刺前所預期的感覺都是與疼痛有關的,但事實上他們真正體驗到的,與傳統對得氣的描述相符,證明針感是疼痛以外的一種特殊感覺。

 

2005年,Hijoon Park與Jongbae Park[10]等觀察有針灸經驗者與無針灸經驗者得氣時的差異。結果發現,有針灸經驗者除了對刺痛(pricking)、針刺(stingling)、傷痛(hurting)的預期較少之外,其針灸時所體驗的與無針刺經驗者無異。觀察中,受試者體驗尖銳(sharp)(60.9%→89.1%)、強烈(intense) (60.9%→89.1%)、放射傳導 (radiating)(71.2%→95.5%)、重(heavy)(74.8%→97.4%)多於他們針灸前所預期的,這與2001年的觀察結果相似。2007年,Jun J Mao[11]等以問卷統計200名北京針灸門診病人的針感性質。結果發現,最普遍的針感性質為脹(distended)(94%)、酸(sore)(81%)、觸電(electric)(81%),和麻木(numb)(78%)。當中89%受試者感受到時間不一和程度不一的針刺感傳。Jun J Mao等總結歷年有關觀察之結果,認為針感是疼痛以外的一組特殊感覺,並且他與療效相關。

 

而在眾多的針灸感覺當中,抽搐和觸電感是較具爭議性的。王氏[12]等曾提出「跳動得氣」的說法,即針刺時醫生指下產生抖動及患者局部肌肉出現跳動,肢體不自主抽搐的一種之感覺。這種肌肉跳動可伴隨強烈的觸電感向遠端擴散,或伴隨局部的酸脹感。王氏認為,腧穴局部肌肉跳動,以及肢體抽搐,皆可視為得氣的一種,並可理解為「瀉法」,可用於經絡感受風寒實邪,氣血循行不暢之「陽沉証」。相反,許氏[13]在其文章《試論放電感不屬於得氣》中認為,放電感產生後向遠端高速傳導,傳導速度較傳統得氣的「麻感」更快,兩者的形式並不相同。另外,在放電感的同時,往往出現肢體不自主快速關節屈伸運動或肌肉收縮,許氏認為這是得氣時不應該出現的現象。再者,在操作中,只要刺中神經干即可引發放電感,而傳統的得氣一般是必須剌中穴位才能產生的。因此,放電感不應該屬於得氣的範疇。然而,許氏承認,針刺神經干產生放電感對某些疾病可以產生更好的療效,因此亦認同在某些疾病中有意識地剌中神經干以加強療效。

 

(三)得氣的針刺操作

要引發得氣,必須有合適的操作,稱為針刺手法,或稱刺灸法。對於如何引發得氣,各家說法不一,現簡述主要論調如下 ﹕ 陳氏[14]於1984年把針刺得氣手法歸納為:催氣法(提插搗臼、捻轉、循攝、艾灸加熱、運氣行針法)、留針侯氣法、氣至病所法(手指按壓、通經接氣、針芒迎隨法)及守氣法。1999年,蔣氏[15]總結了針刺基本操作與得氣的關係,他詳細描述了針前準備、針刺操作、針刺方向和深度、針刺刺激量和留針的要求。王氏6認為,除了針刺手法外,辨氣施針才能真正的得氣,並引用內經《靈樞‧九針十二原》﹕「凡將用針,必先診脈,視氣之劇易,乃可治也。」說明施針必須辨氣、辨邪正、辨虛實、辨寒熱,並把《針灸大成》的十四種手法概括為進針、行針和出針之法。部份學者特別強調複式針刺手法的重要性,如方氏[16]認為,針刺補瀉手法種類繁多,但都偏於理論,唯有涼熱補瀉(燒山火、透天涼)能夠給人直接感受而比較可信。

 

在針刺操作中,比較具爭議性的,是有關「氣至」和「得氣」在內經中的解釋。張氏[17]認為,以往對「得氣」和「氣至」的認識與內經的原意不符。普遍認為,「得氣」是指醫者手下沉緊與患者酸麻脹重,而影響得氣的因素並不在於時間。但張氏引用內經原文,說明內經強調得氣的時間因素︰「氣至」可以發生在針灸之前,不一定在針刺以後。他把「氣至」重新定義為「左手感應到的如動脈之狀的搏動感」,而「得氣」指「侯氣之所至,無失其機,而施針法。」然而,張氏並未為「如動脈之狀」作進一步的明確描述。

 

另外,王氏1等對內經和難經原文進行分析後,認為現在對得氣和氣至的概念來源於難經,與內經原意不同。他引《靈樞‧九針十二原》﹕「…刺之而氣至,乃去之,勿復針。」「右主推之,左持而御之,氣至而去之。」說明得氣是針刺過程中的最後階段,得氣後應當去針而不是再操作,繼續施行手法或留針對人體有害無益,這主張與以往普遍強調留針侯氣的理論相反。王氏認為,這種理解上的分歧是由難經開始的。《難經‧七十八難》﹕「順針而針之,得氣因推而內之,是謂補。動而伸之,是謂瀉。」在對得氣及氣至的認識上,後世醫家是與難經同,與內經反。

 

(四)影響得氣的因素

除了針刺手法外,還有其他影響針刺得氣的內外因素,現簡述如下 ﹕易氏[18]在其《論針刺得氣及其影響因素中》提出「治神」對得氣的重要性。在針刺過程中,醫生要精神內守,方可專心體會針下感覺及病人反應,而病人在入靜的狀態下,則易於得氣和感傳。《靈樞‧寶命全形論》﹕「凡刺之要,必先治神,五臟已定,九侯已備,後乃存針。」及《針灸大成》﹕「凡下針,要病人神氣定,息數勻,而醫亦如之,切不可太忙。」另外,易氏認為人體體質對得氣亦有所影響。人的陰陽衰盛不同,下針後的得氣反應也不同。《靈樞‧行針》﹕「重陽之人,其氣易動,其氣易行也。」「此人之多陰而少陽,其氣沉而氣往難,故數刺乃知也。」

 

再者,四時氣候日月星辰對得氣也有所影響。《素問‧八正神明論》﹕「凡刺之要,必侯日月星辰,四時八正之氣,氣定乃刺之,是故天溫日明,則人血淖液,而衛氣浮,故血易瀉,氣易行…」在氣候溫暖的環境下,針刺比較容易得氣。內經亦提到,月盈時施針比較容易得氣,但此現象有待進一步觀察和証實。張氏[19]在其文章《淺談影響針刺得氣的六要素》中也提及治神、病人體質,和施針時令對得氣的重要性,他引《靈樞‧終結》﹕「春氣在毫毛、夏氣在皮膚、秋氣在分肉、冬氣在筋骨。刺此病者,各以其時為齊。」進一步說明針刺應按天時推移的次序來確定氣之所在,而採取相應刺法。

 

(五)得氣與針效的關係

普遍認為,得氣是針刺取效的關鍵。開展有關針感和得氣的研究,都是以此作為前題的。所謂「刺之要,氣至而有效。」「刺之氣而不至,無問其數。」「速至而速效,氣遲至而不治」。歷年有關得氣與針效的研究,大都証實針感與針效相關。如游氏[20]等在1992年進行的《針刺得氣感與感傳及針效關係的觀察》中表明,複合性針感(酸脹、酸麻)比單一性針感(脹、酸)在冠心病患者的針刺內關穴治療中,帶來更顯著的指標變化(心電圖ST段、T波和心輸出量CV、SO),顯示針感強者針效較強,而痛感者針效顯著較差。酸脹組與各組比較,SV、ST兩項指標均有顯著差異(P<0.05-0.01)。

 

然而,部份學者看法並不一致。周氏[21]質疑得氣對療效的重要性,其論點為 ﹕在某些情況下,「針刺不得氣也能獲效」,如某些針刺方法並不要求得氣,如腹針、腕髁針。又如針刺脊髓病變的病人,在病變水平以下取穴,患者沒有得氣,卻能引起療效(膀胱壓力改變)。另一方面,在某些情況下,「得氣不一定有效」,如對於腰椎間盤突出症的病人,若脊神經受壓不解除,即使針感再快再強也不會獲得良好療效。周氏因此總結,針感的出現與針刺的解剖結構關係更大,單純根據針感判斷療效和預後是欠缺科學根據的。

 

對於「針刺不得氣也能獲效」這一疑問,部份學者以「隱性得氣」作解釋,認為操作者手下得氣而未能引起患者主觀感覺可稱之為「隱性得氣」,是得氣的一種,並且與「顯性得氣」一樣能夠取效。黃氏[22]以胃電圖和心功能變化作為指標,觀察不同得氣狀態對此的影響。受試者為85名健康成年人,實驗組由專人施針,共進行105次針灸,其中無得氣組針刺後不用手法,以受試者無得氣及操作者手下鬆空為無得氣。得氣組以手法運針,受試者感酸麻脹重並且操作者手下沉重堅實為顯性得氣組,受試者不感酸麻脹重而操作者手下沉重堅實為隱性得氣組。結果發現,針刺15分鐘後顯性得氣組胃電波幅和面積與對照組比較有顯著性差異,針刺30分鐘後顯性得氣組與隱性得氣組胃電波幅和面積均有顯著性差異。但顯性得氣組與隱性得氣組心功能平均變化率差異不顯著,而此指標並沒有設無得氣組和對照組。黃氏認為,顯性得氣與隱性得氣的針效都優於沒有得氣。然而,顯性得氣與隱性得氣之間有沒有針效上的差異,則需要進一步的探索。至於「得氣不一定有效」的疑問,朱氏[23]解釋,針刺對疾病治療效果的評價極為複雜,他受許多因素影響,針感只是其中之一的因素,不能因此否定針感在治療上的重要性。

 

學術界對針感的興趣及相關研究的開展,都是基於「氣至而有效」這個重要前題。對於得氣與針效的關係,實在需要更多的實驗和數據去尋找更明確的結論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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